风光之下
朱英在成为许太前不叫朱英,叫朱红花。 她一生的高光时刻概括下来有叁,代表本市荣获全国第一届最美城市小姐冠军奖项,慧眼识金在一桌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聚会中接过了许国正的房卡,以及凭借一鼓作气的肚皮生下许家长子成功扶正上位。 朱红花这一生是相当风光的。 她至今仍然笃信自己就是新时代女性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杰出代表,为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地位尊荣,年轻时手术去除的两根肋骨,饱受勃起障碍与肥厚脂肪侵袭的富商,整整十个月蒸野菜炒野菜炖野菜的求男宝民间偏方,这些都不值一提。 十六岁离开山村时,她那位被酗酒丈夫打瞎了一只眼睛的干瘦母亲从破布缝旧的衣袋中掏出叁张皱巴巴的纸币,跪下磕头恳求半仙替苦命的女儿算上一命。 命中少木,大字不识的母亲从破旧不堪的字典上翻出一页,小学一年级的学历帮助她将草与木连在一起。 朱英后来没少讥讽名字里的这个偏旁。 坐稳许太的位子不是件轻松事。 某种意义上,是需要自我奉献和自我牺牲的终身事业。 她需要永远美丽,但不可过度娇艳;需要身材姣好,但不可曲线毕露;需要戒骄戒妒,但不可放任不管。 于是朱英适度医美,适度健身,适度安排许国正每个城市的艳遇与情妇。 她的父亲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村庄大火。 她的丈夫在玩乐五十四年后终于回归家庭。 她的儿子即将强强联合迎娶名媛贵女。 一切都像时钟打点。 几十年的血脉深埋,从草芥到盛木,她终于将自己变成了许家离不开的茂树。 直到辛黛二十一岁的生日派对。 朱英走上叁层,手中拿着晶莹剔透的水色祖母绿戒指。 许国正近来行踪成谜,几位情妇处都联系过,没有消息。 私家侦探的钱花得值。 朱英看到照片与财报的那一刻,冷汗与皱纹爬上她保养得当的面庞。 只是一瞬,山村中即将与死人拜堂冥婚的无力感卷土重来。 辛黛必须成为她的儿媳。 准确来说,辛筠必须成为她最坚实的亲家姻亲。 门内的呻吟声打破了幻想。 门内男人的呻吟声。 门内两个男人。 手中的戒指在颤抖。 眼前的视野在颤抖。 一切都在颤抖。 作为朱英,她无法接受许南城正在被一个男人压在床上。 她天之骄子的儿子,会讲六种语言的儿子,弹得一手好钢琴的儿子,即将成家立业接手企业的儿子。 正在与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 朱英闭了眼睛。 于是作为许太,她关上了门。 一如当年原配未婚妻捂着肚子痛楚倒地般。 她转身离开了。 - 酒保今晚第四次添满他的酒杯。 张幼臣捏起玻璃杯,灯光下反射流光溢彩。 基因这东西奇怪的要命,显性隐性都藏在薄薄一层皮肤下,编程代码输送大脑,再拿社会浸染血管涂色,红的蓝的青的黑的,一笔一划,从脸庞线条到舌尖滚动音节,标注声调,分割阶层,打上标签。 稀释后的洋人面貌。 棕褐色眼瞳里的一点翠。 天赋异禀伏特加耐受度。 卑劣上不得台面的脑袋。 他一饮而尽。 张衿从来瞧不上他,你看,连喝酒这种成年人的基本娱乐活动,他都要选择最贫瘠烈性的伏特加。 连骨头都能热起来,脑袋清明,仿佛合法飞升。 可辛黛是个威士忌女孩。 十六岁的夏天,热的要人命,辛筠又出国,没人来管,也没人敢管她。 找间辛女士抛之脑后被遗忘的爱巢,窝上半个月,将那层端庄名媛皮剥下,重新鲜活又生动。 辛黛刚商场血拼完,深黑米白橙红袋子丢在红木椅子上,说实话,确实不搭。 但她一向说一不二,张幼臣疑心若是有朝一日她要他做出世界上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他也别无选择,只会乖乖从思维导图开始做起。 “这么讨厌派对狂欢和女孩儿,啧啧。”辛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他。 张幼臣耸耸肩,“我太人见人爱,得藏着掖着。” 辛黛伸出手打他,张幼臣笑着躲开。 下午四点钟有许南城马术比赛,她最近改心思,换风格,早早换上马球衫和短裤,大剌剌躺在新添置的懒人沙发上,梳马尾,打卷发梢荡在肩头。 闲适,慵懒,像只猫,丝毫不见几月前春日舞会上拖尾长裙的风情。 空调呼呼吹,辛黛抱车厘子小碗,送进口中。 深红汁液溅在唇上,舌尖舔过,牙齿隐现,困得要命,微眯起眼睛,半张着嘴。 张幼臣喉结动了动。 电视在播纯真爱情片,庄园中少年少女赤脚奔跑在草坪上,白裙子,双辫子,长睫毛,大太阳。 逆光拍摄,两张青春稚嫩的脸蛋彼此接近,胸膛起伏,双双垂下眼睛,呼吸声仿佛就近在耳边。 似乎冷气一瞬间失效,客厅温度骤然受到全球变暖影响。 不多时,辛黛便一张脸沉浸在睡意中,反而将她不可一世的锐利艳色削弱几分,留下柔软与安静。 张幼臣鼓起勇气向前靠了靠。 睡眠正酣,她搭在桌上的小腿受重力垂坠下来,整个人也随之从平躺变成了歪向一边。 歪向他,枕着他,攀上他。 某年生日辛筠送过她一只巨型限量泰迪熊,直接巴黎空运回来。 熊肚子侧面有个拉链,拉开后,里面躺着辛黛人生第一支香奈儿手包,她那个时候四岁,正在酒店套房准备间里因为辛筠无法回国同她过生日派对而哭的稀里哗啦,眼镜红红,嘴巴红红,鼻子红红。 “都怪姓张的把我妈抢走了——” 她拆了头花,捂着脸,透过手缝看到眼睛像肿杏仁。 张幼臣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视听电影上。 她脑袋一点一点,顺着弧度划到边界上,松散马尾即将丢失发圈,白玉奶霜般的脸上缀着碎发丝丝。 辛黛闻起来像朵玫瑰,张幼臣想。 他咬紧后槽牙,手臂僵直,目不斜视。 睡觉不安稳,辛黛短裙卷到大腿上,交汇的末端似乎是淡粉—— 张幼臣突然想起很多绮梦中的画面。 她咬起棒棒糖,眼尾狡黠弯着;她捡起网球挥动拍子,裙角转动的弧度;她亲吻许南城时,未关紧的书房门泄露纤细腰肢。 辛黛将全身重量压在了他身上。 冷汗,眩晕,苍白,说来可笑,白日做梦成真时竟然生出恐惧。 对终将失去的恐惧。 贪得无厌。 张幼臣转动手中玻璃酒杯,从某个反光瞬间他似乎能看到自己的面庞。 夜店吵闹舞池外,他穿宽松卫衣白鞋子,头发松软,像闯入成年世界做坏事的高中生。 有穿紧身低胸装靓女朝他送秋波,端着马天尼凑来身边,咬起橄榄,诱惑之语无需言。 “张少今晚一个人吗?” 她手上安自动导航器,空气中飘荡着脂粉香水味,红色指甲正欲摸上面前胸膛。 张幼臣一把揽过她脖颈,惊出女郎一阵娇呼,睁大戴了浅灰色美瞳的双眼,反应过来后,才是银铃般的笑。 “好心急……”她道,雪白手臂想顺势挽上。 张幼臣向后退,不留痕迹地避开,他抚上女孩浓妆的脸庞,含情又温柔。 “不过问题是美女,我对赝品硬不起来。”漂亮温顺的男孩如是说道。 她假睫毛停止颤动的时候,张幼臣笑起来。 可这是句真话,他想。